德行的复苏[1]

罗悌伦译 渝之校

18世纪的诗人、哲学家、教士一类的市民在称呼“德行”一词时慷慨激昂,娓娓动听,致使这个词变得令人生厌,我们一听到或读到它,便难以忍俊。当今时代是工作和成就的时代;对这一时代来说,谈谈“才干”也就够了。这样一来,当今时代的德行便与人分离,变得极其可憎,简直就成了独立的活怪物——人们称之为“业务”或“事业”——的规则,结果,尚有品德的人充其量悄悄地维护德行,竭力注意至少不让德行显露出来。[2]对一件事奉上错误的热情,时间一长,便会玷污它。

为什么德行应该是一个例外呢?话说回来,在其他时代,比如在中世纪鼎盛期,希腊化时代和王政时代之前的罗马人时期,这位如今老掉了牙而尖声叫嚷的处女却雅趣盎然,令人喜爱,极富魅力。今天,人们一看到这个词,就会想起在对某种东西——这东西并非是为他人——的态度中难堪的费心;在古代,人们乐于谈论德行的“光辉”和“装饰”,并将之比作价值连城的宝石。基督教的神圣象征使德行自发地从个体的心底里放出光彩,并带来这种思想:德行的善和美并不基于人对他人的行为,而是首先基于心灵本身的高贵和存在,德行对他人而言,至多不过是顺便具有意义的可见范例而已。就是说,是作为他人可以“采纳”的范例,而不是作为“人们举出”的范例。

现代人已经不再把德行理解为一种对意愿和行为的充满生机而又令人欣喜的能够意识和力量意识,这意愿和行为当然是既自在,同时又为了我们的个体性、权利和幸福的;也不再理解为自发地从我们的存在本身之内涌出的力量意识,而仅只理解为含混得无法体验的“素质”和依照某种一定之规行动的禀性。这就是德行变得令人们难以忍受的首要原因。[3]德行也变得毫无魅力,这是因为:不仅德行的获得,而且德行本身都被当成了我们的累赘,与此同时,只有缺德或恶习才使人难以为善乃至汗流浃背。而具备德行之后,一有善行,便会给人以云中白鹤、自在高翔的印象。德行之所以变得如此,是因为:我们以为,通过习以为常地履行人的义务,德行是可以养成的;然而,德行根本就与一切习俗尖锐对立;德行具有内在的高贵——也只有高贵才是其尺度。一般地讲,德行才能够“使人承担义务”,才能从自身出发去规定人们可能义务的等级、品质和充足。今天,人们在谈论德行时,以为德行对有德行之人本身毫无意义,似乎德行只对另一种为数不少的人才存在:这些人借助于该词的概念粗略估计他们所承认或否认的有德行之人可能怎样对待德行。才干和技能总是“在做什么事上”表现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一种既定工作的才干和技能。可是,与才干和技能不同,尚未变得丑陋的德行是位格本身的一种品质——这并非“表现于”预定举止和行动方面的品质,更不是指造福于人,而是有德之人的一种自由的装饰,犹如帽子上的羽毛。一切行动和举止均出自位格,内在必然地发自位格;品质就融于这些行动和举止之中,绝对抹除不掉。为了逐渐使这一有力的强光更容易、更迅速地在内心熠熠生辉,人必须有所作为;尽管可以认为,“天命所定”,为此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而凡是可“愿”和可“获得”者,都与德行不相干。确切地说,德行本身乃是未经追求便到手的“利”,是恩典的自由馈赠——承纳这一馈赠须备盛礼隆仪,劳心费力只是接受的必要准备罢了。对于那些气喘吁吁地追逐德行的人,德行唯恐避之不及;其躲避之迅疾与灵巧,更甚于其孪生姊妹——幸福。

在希腊人眼里,德行魅力无穷;他们用“啊,高贵、壮美的宙斯!”之类的词形容德行,将之视为无所沾滞的美;这是由于,他们不像康德这样的现代市民哲学家那样,将德行降格为义务性意愿的单纯作用,或为此意愿而必需的素质——似乎有“这个意愿”就能使人具备德行、变得高尚。与现代哲学相反,用于德行的词没有一个是空泛的,所以,最“赋予人义务”的是德行的内在高贵。德行决定各种行为的责任感之范围和充实;但是,德行的具备与否,不是一个责任问题。德行的内在充实才促成广泛的责任,从而,对责任怀有神圣感,其责任心之强烈,以致对于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隐约地感到自己也有责任。千方百计推卸责任,只扫自己门前雪,在“门前雪”上又尽量划小圈,以表明“并非受命之人”——这便是缺乏德行的适例。但这并不意味着德行已被看作像天赋一样与生俱来的东西——苏格拉底所驳斥的,古往今来地道的反动派才这样认为。那些所谓“天赋”只是某些才干而已,是家族性的、血统性的、民族性的;德行与此迥然不同,完全是位格性的、个体性的,是一种活生生的向善意识力。力在所作用的对象上才表现得出来;这一体验到了的力本身优于其对象;而在动力上,它比为每一善行所花的全部努力的总和还大。德行愈完善,那些努力便愈小——到后来,每一努力中内含的丑陋**然无存。善成易举之时,善即美。与此相反,所谓道德法则和义务不过是弥补德行匮乏的非个体性的代用品。义务可以移交转让,德行则不可。所以,我们必须把上帝之善设想为绝对无章可循的,必须认为,上帝的道德行为是绝对不会失误的,一切均须听从上帝,上帝的评判并无一定之规,而是切中肯綮的。

只把德行视为18世纪那些乏味市民的对立面,结果使德行变得可笑;我们不再充当这种角色的时日是会到来的。追踪者,继之。市民中的一些人把德行捧上天,结果是把它弄成一个老妪;另一些人表现出较佳的品位——这毕竟是资产者自己的事。资产者有自己的特殊看法,这些看法一时打断了历史的进程——他们和他们的见解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让我们为德行而到世界史中去寻觅一看吧!

[1] 选自《舍勒全集》卷三。——编注

[2] 参见拙文《资产者》。

[3] 经院哲学家之所以把德行划入他们所称之为良知的范畴(=禀赋天成:是好是坏,本性难移。——圣托马斯),并泾渭分明地将“良知”同“素质”分开,原因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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