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爽

“他们真是残忍的怪物,……真是喝着血液的怪物……啊,我们是太怯懦了。……我们不知道什么原故,见了血总是害怕。……”

模模糊糊地有一种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诉说,我半意识地醒了转来。一个人睡着的一楼一底的后楼里,昏昏蒙蒙中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我只觉得左边项上有些作痒,我微微搔了几下,已经起了好几个疙瘩了。话声又微弱地继续了起来:

“怪物们不知道流了我们多少血了。……他们看见我们就要屠杀。……前几天我几乎被一个小怪物刺死了,幸亏我逃得快,逃在一个悬崖下躲着,一点声息也不敢哼出来。……”

在这些声音里面,有两三种不同的音调可以辨别出。好像是女人的声气,但是室中除我而外,不说没有女人,连人的影子也没有。要说是邻居的谈话,声音很微弱,不应有如此清晰。我便冷飕飕地打了几阵寒噤。我虽是不信鬼的人,但这种先人的迷信观念总不免要浮上意识界来。我把十年来寒暑不曾离身的一床脱尽了毛的毛毡引来把头脑蒙着,但是说话的声音仍然间隔不断。

“我的姐姐是被他们刺死了,同时还死了几个幼儿。……他们真是残忍,一伤害起我们来便什么手段也不选择;无论火也好,水也好,毒药也好,兵器也好,打扑也好,用尽百般手段,只是想流我们的血。……啊,这仇是不能不报的!……”

我睡的床是一尊旧床,是从旧货铺里辗转买来的。这床的年龄至少怕有七八十岁了。在这**,以前不知道睡过些什么样的人。难产死了的年少的母亲,服了堕胎药可怜与胎儿同归于尽的处子,被浪子骗了抑郁而死的少妇,……她们的呻吟声,她们黑灼灼的眼光,苍白而瘦削的面庞,随着那些话声便一一现到我眼里来。我好像浸在水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刻了,我希望是在做梦,但我伸手去悄悄摸我左项的疙瘩时,还依然隆起着。我用力掐了两下,自己也觉得疼痛。这怕不是梦了。啊啊,她们还在说!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人浑,结健为雄。……”

我把《诗品》的《雄浑》一篇来当着符咒一样默念。我并不是相信这篇东西可以避邪,我是想把我的意识集中在别一个方向去,不使我的耳朵旁听。啊,但是,你们怎么不听命哟,我的耳朵!

“……但是我们是些无抵抗的人呀。……啊,我们是太怯弱了,我们见了血总是怕。……只有他们流我们的血的时候,没有我们流他们的血的时候。……我们这么爱和平的族类!……”

说话的声音似乎移到我脚一头的西北角去了。——说不定怕就是《聊斋》上常见的狐狸罢?楼下当当地打了四下钟,啊,救星!天是快要亮了。我大胆地把头伸出毛毡来,但仍然是一房空洞,一房昏暗。说话的声音仍然在西北角上幽咽,我又打了几下寒噤。我就好像变成了那位游历小人国的辜理法(Gulliver)一样,有许多纸人豆马在身上爬。上海这个地方真是无奇不有了。但我听见他们说是爱和平的族类,倒使我安了几分心。他们说的残忍的怪物我不知道是指什么。我的恐怖倒隐隐转移到这怪物身上来了。怪物!喝着血液的怪物!但是这类的东西太多了,我的联想的力量就好像浮在一个茫茫的大海里。我突然想到我们四川的“小神子”来。

据说小神子这样东西你看不见,但它一缠绕了你,它要做出许多险恶的事情来。分明是一甑饭,它立刻可以替你变成蛆。分明没有起火的原因,它立刻可以烧你的房子。这东西的气量非常褊小,你千万不能出语冲犯它。它也可以藏在空中说人话。

“……啊啊,我们是爱和平的族类呀……”

好混蛋!你们这些爱和平的族类,怎么扰乱了我一清早的和平呢?你们到底是什么?鬼?狐?小人国的小人?还是四川的小神子?我是不甘以弱者自居的,你们要揶揄人,尽管现出形来,不要在空中作怪!我出声骂了起来,只听西北角上微微起了一阵笑声。

我的惊惧变成了愤怒了。我把毛毡一脚蹬开,不料力太用大了,竟蹬出了一个大框。但是我已经起床来了。房中已经薄明,黑暗还在四角强项。我先看了床底,把怀中电灯一照,并没有发现什么。我又愤愤地把草席揭开了。啊,奇怪!我在床角上才发现了几员大大小小的赤金色的大腹便便的——臭虫!啊,就是这样的爱和平的族类么?怪不得我,我正是喝着血液的怪物!我等不及寻找什么家具,便用我的右手一一把它们扑杀了。啊,痛快!流了一大滩的血!其实是我自己的血!

天色还早,我便依然盖着毛毡睡了。

听着外边叫报的声音,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钟了。我疑心天将明时做的是一场梦,但我右手的中指和次指上居然带着了一些血,闻了一下居然还有几分余臭。啊,我的毛毡不知道怎么样了?……啐!可不是有这么一个大洞吗?十年相随的老友哟,可怜我忍不下一时的不平,竟连累了你受了这么一次**。请你恕我罢!

唉,没中用!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又把它喝转了去。——还是去买些针和线来,把我的旧友补好罢。……

1924年,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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