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的三寸金莲

树根的年轮刻画着时光轮回的痕迹,一圈圈由内向外,拓展延伸。走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人们,心迹已然没有年轮初画时的仓皇不安,未来盛装打扮,遥遥召唤,轰轰烈烈地驶往光明的出口。

她伸出指尖,把未来的模样悉心描摹,仿佛灵魂早已远去,而躯壳任它风化成沙,留于天地温柔摩挲。

黄逸梵之所以能够乘行光明之旅,缘于小姑张茂渊策划已久的国外游学计划。

张茂渊是黄逸梵的小姑子,张廷重的亲妹妹。如果说李菊耦对儿子张廷重的培养颇有急功近利的味道,那么她教育女儿张茂渊时则掺入了洋务世家的开明和浪漫情怀。

当张廷重每日在母亲重压下焦头烂额地背诵四书五经、修习八股文章时,张茂渊却置身于相对宽松和开明的教育环境中。她被允许穿着男装在外面走动,很小的时候就送去学校学习先进文化,家里的仆人看见了这位小姐都打趣地称呼一声“少爷。”

这个奇特的女性被教育得相当有见地,为人处世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她可以在非常寒冷的冬夜,用“视睡如归”来形容着急睡觉的狼狈情形,也可以看见洗头发的水墨黑墨黑时,自我调侃“好像头发都掉了色似的”。

她牙尖嘴利,口才了得,同时明理大度,有种自成一体的文艺气质。可以说,在时代转化的十字路口,她和哥哥张廷重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径。她的人生虽然也没有避免尴尬的结局,但至少在过程中她活得精彩,活出了女人独立鲜明的态度。

张茂渊的脑袋里装满新鲜奇异的想法,浑身洋溢的新文化气息和当时的时代格格不入。她从小崇尚太平洋彼岸那些国家热情洋溢、充满个性主义的文化氛围,因此出国留学的打算早早写进了人生的履历表上。

恰好,在黄逸梵的期待中,她应该找到的是一位志同道合、在新时代奋勇弄潮、一起追求新潮流风气的丈夫。但张廷重的形象显然和她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古人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黄逸梵的新生活与梦想在丈夫这儿不能实现,在小姑子张茂渊处却得以生根发芽。

两个同样标新立异、具有强烈个人鲜明色彩的女性,很快因为志同道合的爱好和生活理念融成一片。她们之间的默契与情谊让人咂舌惊叹,对彼此的欣赏使她们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下人们没少议论纷纷:少奶奶和少爷的关系不怎么样,和小姑子的关系倒是好得过分。

这对如胶似漆的好姐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着忠诚的友情,她们谁都没想过,两个人会相依相伴,在今后漫长的一段人生里牵手岁月。她们之间的缘分,也许开始仅仅源自于小姑子对嫂子遭遇的同情,但当两颗心靠近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命运让两个灵魂同样独立、磁场同样强烈的女子互相吸引,然后搀扶陪伴着走过一程。尽管最后终不免产生龌龊和猜忌,有了隔阂,但最初,她们紧紧抱成一团,在残忍的现实中给予对方温暖与安慰。

就像身处于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中,两个迷途的女性忽然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她们的爱好和兴趣是如此惊人的相似,相投的思想使她们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

黄逸梵喜欢看新派作品,张茂渊的机智和幽默也恰好得益于新式文学。

姑嫂两人闲来无事,就坐在小花园里一起阅读最新的报刊书籍,黄逸梵对于新鸳鸯蝴蝶派的爱情小说特别感兴趣,张茂渊对针砭时事的杂文评论情有独钟。她们有时互相谈论,交流心得,有时又互相打趣,戏谑对方的审美眼光。

那个时候,带着儿女的黄逸梵和张茂渊能在小花园中消磨一个下午的辰光,就着一杯咖啡几块精致的点心,她们谈天说地,聊理想,聊人生,也聊女人都喜欢的妆容发饰。

在不断地接触中,两个人的思想不断交汇融合,撞击出灿烂的火花。

她们发现,对方的思维方式,对人生的理解与自己竟如此默契,就像齿轮一样紧紧咬合,毫无罅隙。即使彼此身上有些缺陷,那也是断臂维纳斯残缺的美,反倒给对方增添了一丝楚楚可怜的风韵。

黄逸梵小时候被裹了脚,那对三寸金莲放在渐渐开放的时代中看起来相当不合时宜。张茂渊看她穿着新潮的衣服裙子,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蓬勃热情,唯独一双小脚抱歉地点在地上,鞋子里头总是塞满棉花,看起来有些臃肿,滑稽。

张茂渊十分同情黄逸梵童年的经历,总是惋惜她不能行走自如,因为被裹了脚到底对日常活动有不小的限制。她帮助黄逸梵四处求医问药,几番治疗后,黄逸梵的脚仍是不能恢复原状。张茂渊深感惋惜,为这样一个奇异的女子,美丽却不是最纯粹完美。黄逸梵却不以为然,她对张茂渊说:“我就不信,没有一双正常的脚,我就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人人都羡慕话本子里叱咤风云的女英雄,那种豪气干云的气概让万千须眉男子望而生畏,然而人们都只看到了她们风光,却没看到她们背后的艰辛与隐忍,以及作为一个女英雄要承当的压力与责任。一个巾帼人物的诞生,注定是伴着落寞与不幸的,她们只得在危机中苦苦支撑,寻觅坚持下去的勇气,用过人的毅力撑起一段顶天立地的故事才能让后人千古传颂。

黄逸梵决心走出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来,她要做自己的英雄,要给那个时代所有裹脚的女性一个优秀的示范。

在没有光和热的世界中,女人得学会自己给自己温暖与光源。

这世上能够理解她的,只有张茂渊一个人,她理解黄逸梵的想法,她的魅力,她的人生观,还有对于爱情的渴望。

彼时,张茂渊还没有尝过爱情的味道,她对爱情抱有宁缺毋滥的慎重态度。她是张廷重的亲妹妹,但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她和哥哥的想法南辕北辙,完全不在一条大道上。

张茂渊深深同情黄逸梵的遭遇,认为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感情不该浪费在一桩利益结合的婚姻中。每次黄逸梵和张廷重争吵,她总是坚定地站在黄逸梵身边,据理力争,痛批张廷重的过失。

张廷重则认为妹妹是在胳膊肘往外扭,几次被姑嫂两人联合起来驳得拂袖而去。

看起来是黄逸梵她们占了些便宜,但唇舌上的输赢又怎能抵得过现实的悲哀。面对张廷重的荒唐,她也曾反抗过,劝解过。在这场婚姻中,黄逸梵不是没有尽力,而是有力无处使。她想要的,张廷重给不了,她不想要的,张廷重却每每恬不知耻地给予。

争吵好像抽尽了她的力气,失望如鬼魅相随,聚成浓重的阴影,牢牢盘踞在她的心头。

以往吵架了,她还会躲到娘家去,现在她很少再回去了。实在气不过,就躲进小姑子的闺房中,喝张茂渊给她泡的咖啡,看张茂渊悉悉索索打字快乐地挣钱养活自己。

那一刻,黄逸梵是由衷地羡慕张茂渊的。张茂渊比她独立,比她有见识,比她更有能力在社会的一隅站稳脚跟。而她虽然披着一张新潮流的外皮,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遗憾和欠缺压在心头愈发分明。

黄逸梵的失落,张茂渊比谁都清楚,作为贴心的闺蜜,她想尽办法安慰黄逸梵,制造一切机会拉近黄逸梵和新时代的距离。女人间的惺惺相惜可以互相渗透、交融,友谊的花朵开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再枯竭也使出浑身的劲儿汲取阳光,它们最终交颈相缠,融为一体,叙写春日里花开一瞬的烂漫。

自由的女子天生有着异于常人的原则和风格,鲁迅曾这样评价过出走的娜拉:“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娜拉》是19世纪挪威著名文人易卜生创作的剧本。讲了家庭主妇娜拉当初是如何满足地生活在所谓的幸福家庭里,但是她最后觉悟了:自己的丈夫是傀儡,孩子又是她的傀儡。于是她走了,只听到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

娜拉觉悟了,黄逸梵也觉悟了。1924年,张茂渊决定出洋到英国伦敦游学,整理行装出发前,她盛情邀请黄逸梵一同前往。

在接到邀请的那一刻,黄逸梵的心情是跳跃欣喜的,以往接触过的西洋文化在记忆中又忽然醒过来,挟着新鲜滚烫的热度迎面涌来,将她裹在狂喜的浪潮中不能自拔。梦想向她打开了大门,她有机会脱离与爱无关的生活,蜕变成蝶。

青春如此短暂,眼看华丽的尾巴都要陨落不见,不如放手一搏,给自己不安分的灵魂换个全新的天空。

她欣然应允,对未来的生活饱含期望,没想到做出的决定在家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即使以小姑子陪读的身份出去,在族人眼里看来,这也是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

张廷重反应十分激烈,他摔坏了抽大烟的烟枪杆子,喘着粗气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站在一边的黄逸梵静静地看着滚至地毯边缘的烟嘴,心里无声地浮现一个嘲讽的微笑。如果当初他能够毅然决然像如今一样把烟枪摔在地上,永远不碰大烟,说不定她还愿意留下来和他续写夫唱妇随的婚姻。

可他是那么自私任性,用腌臜的手段逼迫得她在婚姻中一退再退,直至无路可退。她的心灵受到了重创,海外游学无疑是剂良药,她需要它抚平伤口的疼痛。

即使夫妻关系僵到了极点,她也想在离开前好好和张廷重谈谈,毕竟夫妻情分还在。

晚上吃过了饭,黄逸梵悄悄走到书房外,看见张廷重的影子映在窗户上来回晃动。他在独自吟咏那些老得早该扔进坟堆陪葬的八股文,吟诵的调子给人十分怪异的感觉。更可怕的是,不一会儿,他将女儿张爱玲抱在了膝上,一字一句教她背诵诗歌。

张爱玲奶声奶气的声音细细传来,黄逸梵贴近窗户留神听去,女儿居然在背诵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她震惊了,以前只知道丈夫拘泥迂腐,停留在过去的好日子里满肚子陈芝麻烂谷子,现在她才发现,丈夫的命运是如此狼狈。他的灵魂已经彻底腐烂在前朝旧代中,根本没有想过要借尸还魂,在新时代里闯出点名堂来,或者,他能生活下去也全是靠着鸦片和堂子里的漂亮小姐支撑。

他已彻底无药可救了,而她显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黄逸梵转身就走,在她离开的一瞬间,那些愧疚不安已经灰飞烟灭。

张家的大宅子在这阵子异常热闹,家里来了一批又一批亲戚,与其说是过来调停的,不如说她们是看笑话的。黄逸梵和张茂渊轮番上阵,应付亲戚们琐琐碎碎的絮叨。

先是有人搬出大夫人在世时的训话,被黄逸梵四两拨千斤地轻轻带了过去。后来又说到两家祖上的家训,说来说去,难免会和李鸿章当初洋为中用的想法产生矛盾。于是说解的人自己都觉得讨了一鼻子的灰,没劲得很。

亲戚们好话说了一箩筐,黄逸梵和张茂渊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统统不接招。她们知道这些人嘴里说着仁义道德、祖宗规矩,心里却比谁都自私自利,平时在家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就是纵容着丈夫胡作非为。女性意识在她们看来和天方夜谭没有区别,话不投机半句多,如果有人愿意装傻下去,她们也只好不去理会。

亲戚们开始还装模作样劝和两句,后来就只管待在张家公馆里吃吃喝喝,打麻将看大戏,当作度假休闲一样过日子。

张廷重看着已去的大势急得吹胡子瞪眼,这才意识到黄逸梵这次下的决心有多大。他感觉黄逸梵和自己行走的路在交叉重叠后向着不同的方向延展:她成了蓄势待发的弓箭;他成了泡在声色犬马中的走肉。

于是临动身前他自导自演了一场偷盗闹剧,这场闹剧非但没有阻止黄逸梵离开,反而在家族中流传开来,成了众人的谈资。

黄逸梵和张茂渊本来已经订好了轮船票就要出发了。

结果,姑嫂两人因为这几天应付亲戚,收拾行李十分劳累,谁也没听见家里闹出的动静。等第二天仆人们大惊小怪嚷了起来,她们才急急忙忙奔下楼梯,检查自己的损失,然后打电话报巡捕房稽查贼犯。

巡捕房里的人事先得了张廷重给的好处,到了案发现场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勘查一番,搪塞敷衍,根本没放在心上。

黄逸梵和张茂渊气了个怔,但也无法可想,只好忍气吞声重新改了船期,回家后背着张廷重再次收拾行李。

这次收拾的行李物件又有不同了,为了防止离开时张廷重偷偷扣押或者变卖两人名下的古董首饰,姑嫂俩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在了身边。

阴暗的前厅散着洋服,香水,布料,相簿,一盒盒旧信,一瓶瓶一包包的小金属片和珠子,还有最新款的鞋样,鸵鸟羽毛做成的扇子,檀香扇,成卷的手工地毯,古董。

这些东西,拿着既可以送人,也可以在非常时期善价沽之。它们都被装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竹箧中,外头一层塞满了棉花,包扎得十分稳固妥当。

怕张廷重又耍花招算计了行李,姑嫂两人通宵达旦轮流看守,有时候实在累得不行,就叫老妈子来帮着看一会儿。

黄逸梵紧紧抓住这个可能是唯一逃离失败婚姻的机会,她不许自己留下遗憾,更不许自己在夜半梦醒的时候后悔退缩。

也许,她还是会惆怅,“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没有一个女人会不喜欢“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的相守。

那些挣扎和痛苦,不是过来的人,不会明白它有多么折磨人。

就算和张廷重的相遇是场错误,她也幻想错误变为圆满,所有的棱角可以在婚姻里慢慢磨合,细腻滑润。

如果每次争吵他都能及时喊停,如果他愿意为她改变姿态而不是要求她一力迎合。如果他能再新派些,再勇敢些,她就不会插上双翼漂洋过海。

缘分的浅薄只在一念之间,遇到对的人何其有幸,而更多的爱,都是无疾而终,以万分狼狈的姿势着地。

黄逸梵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偶尔发怔,难过着,她的儿女们小心翼翼避开行李走到她身边。她还没有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她偏过脸,擦干眼角的泪,不耐烦地哄着孩子们:“好了,都出去吧。”

这个时候,她和他的世界彻底生分了,包括两人生下的孩子,都是曾经想要守在一起的证明,也是曾举案齐眉的缩影。

她的痛苦没有办法找到发泄的出口,正回过头来一步步啃咬着自己。她是矛盾的,毕竟没有哪个女人不留恋家的温暖,哪怕是不完整的、只字片言的,那也是从小失去父母之爱的人曾努力想靠近的火源。

离开的那天,黄逸梵穿着齐整后伏倒在**哭泣不止,就连张茂渊也不能劝停。她脆弱的肩膀上下抖动着,像一片离树的叶子,彷徨无助,不知道此身的归宿究竟在哪里。蓝绿色的衣裙上钉满了闪闪发光的金属亮片,随着她抽噎的动作齐齐翻滚,似无穷无尽的海洋。

时间仿佛倒回,回到她出嫁的那天,他深情而迟疑的凝睇,她则回以浅浅一笑,把下半生的幸福交付他手中。

他教她英语,用并不熟练的打字手法在照片后打出她的英文缩写:DR·MShuang,甜蜜溢满了心间,经久不散。

他陪她去看电影,晚餐后两人携手走在公园的路上,岁月如静玉生香。

她一想到这些,就哭个不住,似乎等他来安慰,就算最后的结局还是离别,她也要亲耳听到他来挽留自己一次。

为了那么多年来的相濡以沫,为了她曾经替他留过的泪受过的委屈,为了她还对他抱有的一点眷恋,为了给这段婚姻画一个不算分崩离析的句点。

她都奢想他能出现,可惜张廷重不会这么做,他只是怯懦地躲在书房里的窗帘后,没有勇气拉开窗帘目送妻子最后一程。

黄逸梵觉得自己的爱沉沉死去,连点灰烬也没有留下,张廷重也觉得自己的爱走到悬崖峭壁,下面就是万劫不复的生死离别。

明明还有机会表白真实心情,还是让惋惜代替了皆大欢喜。爱与恨都无补于事,和往事干杯,再背上千钧重负,一步不回头地离去。

黄逸梵终于动身上了船,鸣笛一声巨响,她望着慢慢消失在视线中的天津港码头,咸湿的海风吹乱了头发,也吹干了脸颊上的泪水。

她知道,这辈子,为那个叫张廷重的人流的泪水,已经全部干涸,以后这世上没有张夫人黄素琼,只有黄逸梵——一生飘逸的逸,一世梵唱的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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