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杀害孝敬皇帝的真凶

“秋千,你出来看看这是什么——”

裴秋千对镜绾好最后一缕头发,就听到索七娘在院中喊她,声音带笑。她答应一声起身,小心地扯好圆领袍下摆,穿上长靿靴,走到门外。

胡姬手里牵着一匹身高腿长膘肥体壮的骏马,栗红色水滑皮毛在阳光下闪缎似的熠熠发亮。秋千小声惊呼:

“火云!”

一溜小跑下阶,秋千扑上去抱住马颈,把脸埋进赤灿如霞的鬃毛里,欢喜无限。红马还认得她,并没躲避,那一对深黑大眼睛依然温柔如水。

去年这时节,在西苑海池边,索七娘将“火云”献给了即将成婚的太子妃裴秋千。秋千极爱这匹宝马,带回家后时常骑乘、亲自照拂,也打算成婚以后带进东宫去。但宫内规矩大,新太子妃想从本家带入任何物事都很麻烦。秋千只能先把“火云”留给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家人好好照料,等她得了夫君允可,就派人来接走这马……

后来,当然就没有后来了。

“令尊令堂出京就任之前,从我这里准备车马牲口。他们说看着‘火云’太伤心,用它跟我换了三匹中马,我也愿意。前几天,思顺坊祆寺的萨保夫人要赴宴,从我这里借走‘火云’充场面。我还当赶不上趟了,没想到今日一早竟还了回来……”

索七娘的家常絮语传进秋千耳中,遥远得奇怪。秋千抬起头,忽见眼前的世界在晃动,脸颊上有冰凉滑腻的水珠一串串跌落。

搂着“火云”,她居然高兴得哭了。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哭干,再也不剩什么。手掌下的马鬃整齐柔顺,长长的马脸粗糙而温热。红马轻喷鼻息,又伸出舌头来舔䑛秋千。

那么我真的还活着,秋千用额头抵住金杏叶,流着泪微笑。这世上还有我喜爱依恋的物事,我的心还能这样欢乐雀跃得怦怦直跳。我还能感知到这么温暖的躯体,这么强壮的生命力量。活着真好。

“七娘……我能骑着‘火云’去长孙宅么?”秋千一边擦泪一边问。胡姬的笑容悲哀:

“当然啦,你以为我为啥带它来接你呢?都准备好了吗?”

秋千点头。没什么可准备的,除了自己这条命,她在这世上已无一物。这条命……很快也就没了。

天后要微服去长孙宅召见她们,最终了断与孝敬皇帝相关的一切。秋千知道自己拖延苛活了太久,种种计划安排又无一成功。这一次,她再也不可能逃掉。

她已经很满足。那一场东宫大乱之后,她随索七娘到了胡坊这边下处暂住,每天只是闲话聊天、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多过一天赚一天。今天死期到了,七娘和野葱儿、梁百岁都坚持护送她一起去见天后。梁百岁本来说话间都不肯提及长孙宅这伤心地的,居然也要同去,送秋千最后一程。

各人牵出坐骑,四个女子遮好头面,前后鱼贯出坊北行,进承福坊长孙宅。院内早整理好准备迎驾,时辰尚早,门内还有仆役在洒扫。出来迎接她们的只有狄仁杰,坐地叙谈,秋千才知道苏味道长孙浪都离开洛阳了。

狄仁杰似乎已授任不小的官职,但今日也是一身朴素布袍,神情严肃忧郁。秋千知道他是替自己悲悼,也很承情。

几人随意闲谈着,索七娘问起蒋王一案,说坊间议论得很起劲,大都怀疑那个“自杀”结论。狄仁杰详细解释一番,又提起蒋王女金华县主之死,闻者皆尽嗟叹。索七娘摇头:

“那傻闺女,早早跟情郎私奔不就好了,非闹成这样。什么朝廷,什么王府,哪是人呆的地方?说起来还是阿浪想得开——”

她一笑住口,目光扫到秋千,脸容又沉落。秋千倒没在意索七娘在说什么,她方才听着狄仁杰描述自己的查案过程,又想起这中年法官为探明自己丈夫一案也出过大力,心下激动,忍不住开口:

“狄公,我知道我这一问可能强人所难。秋千只剩几个时辰的性命,就想死个明白……能不能请狄公当面告诉我,案子查到现在,说真话,你觉得先夫孝敬皇帝……死因到底是什么?”

她都懒得再用敬语讳语,也不想再听任何推托辞,双眼直盯着狄仁杰,不容他躲闪逃避。中年法官沉默片刻,长长叹一口气:

“依现有证据来看,最有可能的结论,还是服食了不应服用的药物……孝敬皇帝忧心过劳,身体虚弱,禁不起导引丹药的烈性,龙虎相激,酿成大变。”

“狄公相信丹药无毒,明崇俨也不是有意谋害先夫?”秋千进一步追问。狄仁杰摇摇头:

“仁杰相信不相信,无足轻重。关键是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明崇俨要害孝敬皇帝。他之后迅速背离东宫靠向天后,也很可能是因为二郎一心一意地敌视他。”

秋千低下头,思索半晌,轻声道:“好吧,既然狄公也这么说,我接受。”

她心里反而平静了,槁木死灰波澜不起。等明崇俨随天后进入长孙宅,上堂侍立,她都懒得再看那术士一眼。

天后这回是微服出行,各种宣赫卤簿车驾一概不用。数十名身穿常服的飞骑禁军先导,进宅层层把守驱散内外闲人,天后乘一辆青油马车进门,明崇俨及上官婉儿等宫人皆骑马随行。狄仁杰及秋千等伏于门内跪迎,马车过去,秋千抬头,意外发现率领尾队禁卫的军官竟是武敬真。

上官婉儿和一个宫婢左右扶天后下车,迈步走上正堂。大唐皇后今日也没穿翟衣公服,连复杂花钗都没戴,头挽高髻,半臂披帛,简便利落的七间破裙,从背后看过去,和寻常富贵人家的主妇差别不大。

正堂传敕出来,命秋千和狄仁杰入内叩见。秋千深深吸一口气,提起袍角上阶,却见两个中年侍娘立在门口,示意要搜身。

大概是她在恭陵刺杀明崇俨那一出闹的吧,她婆母还是这么小心谨慎……秋千不禁苦笑,抬起双肘任凭两个侍娘上下捏摸自己。余光扫到狄仁杰,他没这待遇,但也在门口等着,还尴尬地别开了眼。

一通折腾,二人终于上堂到得天后驾前,伏地再拜,静候垂询。

天后开口,先问狄仁杰孝敬皇帝一案细情,又命明崇俨和上官婉儿叙述恭陵哀皇后陪葬差误。其实这些事在场人基本都知道,天后只是要把整件事完完整整再捋一遍。秋千跪在一边,只静静听着,不插嘴。

等别人把话都说完,天后总算正眼转向秋千,问:

“阿裴,你如今想明白了没有?我儿孝敬皇帝英年早逝,你还怪罪别人吗?”

口气意外地和蔼慈爱。秋千自被选为太子妃,还从来没见过婆母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她端端正正顿首拜下:

“儿已认清真相,知晓害死先夫者为谁。”

“哦?”天后有些诧异,“是谁?”

秋千咬紧下唇,努力咽下一口唾液,抬头直视武后:

“是天皇陛下。”

狄仁杰倒吸冷气,上官婉儿以手掩口,脸色惊骇欲绝。天后倒是神色不动,很能沉得住气。秋千反正也豁出去了,亢声直言:

“先夫求子心切,甘愿以身试药,性命相搏,只为能尽快有后……然而先夫年仅二十余岁,本不必如此急切绝望。正因天皇一再催逼,心心念念只想早抱太孙,又以传位**。明崇俨这等小人还在旁煽风点火,花样百出不断造势,先夫无奈,冒险服食他所炼丹药,才……究其因果,根本就在于‘天皇催孙’。”

她大喘一口气,浑身轻松。终于说出来了,她可以去死了,此生毫无遗憾。

抖着手指解开圆领袍衣扣,扯开衣带,再抽簪甩散一头长发,裴秋千卸掉外袍,麻衣素服披发伏地:

“先夫身为储君,必须做天下男子表率。他有疾病,却不敢承认房内难言之隐,只能拼命想法补救。父母家人,亲眷随侍,包括贱妾这败德妻室在内,无一人安慰宽容,都在设法逼迫他……贱妾以身殉夫,乃是罪有应得。只可叹世上亏负他最深者,竟也是对他慈爱期望最高者,本来一心想把江山社稷传给他……”

她说不下去了,闭目伏地待死。

夏末初秋的凉风打着转袭进开敞大堂内,卷动垂帷帘幕,些许微声是堂上唯一能听到的动静。身边那么多人,却一声呼吸不闻,仿佛他们全都在一瞬间消隐到了另外的世界。赤条条地来,孤伶伶地去,十九岁的裴秋千就此走完这一世旅程。

“狄怀英?”

天后的声调十分……古怪?戏谑?而且她叫的是……狄仁杰?

狄仁杰在她身边应喏一声。秋千悄悄睁开眼睛,却还不敢抬头,只听天后又问:

“是你教她的吗?卖直求生?反正也没什么机会了,索性破釜沉舟,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

秋千耳中嗡嗡的,竟没听清狄仁杰回了句什么。天后的话她倒是能听清楚,大唐国母笑了起来:

“我是觉得眼熟啊。去年,也大致是这时候吧,为着权善才昭陵伐柏案,你狄仁杰这辈子头一次上殿面君,也是这么夹枪带棒数落天皇一顿,然后就出名了。这法子好使吧?”

这次没等狄仁杰再答话,天后转向秋千,语带玩味:

“当初我选你做太子妃,只为了你身子骨强壮,有宜男相,看着好生养。那时你笨拙幼稚得很,什么都不懂,怎么大病一场大乱一阵以后,反倒有些见识了?胆子更大得不象样,就你方才那番话,不忠不孝,十恶全犯,我就算想赦了你的死罪,都找不到借口呢……婉儿,你说是不是?”

“回……回禀天后,”上官婉儿的声音听着还不太稳定,大概也给吓得够呛,“裴哀后的死罪,是不能赦免的。”

“哦?”

“因为……她已经死了。”上官婉儿恭恭敬敬禀报,“她的尸身已经葬入恭陵哀皇后冢,棺椁抬了进去,墓门也放下,一应碑刻像生礼器齐备。恭陵工程宣告完结,役夫也都遣散回家。已死的人,不能再赦,最多给昭雪平反……”

天后嗤了一声,斥道:“书痴子!退下去!”

情形不太对劲。秋千茫然抬头,悄悄望一眼婆母,怀疑自己又陷入迷梦当中了。天后正皱着眉头看她,额间隐约现出几条细纹,似乎踌躇难决。

可有什么难决的?秋千都知道自己必定要死了,最多也就讲究一下死法,是长绫缢死还是毒酒灌死。如果天后被她方才那番话激怒,可能还会命人当场斩杀打杀她,连个全尸都不给留。无论怎么样都好,她都接受。上官婉儿还想找借口救她,她很感激,但那不可能成功的吧……

“明师,你看呢?”天后问明崇俨,“我瞧阿裴身上还是不太对劲,失魂落魄的,没个囫囵人样。她原来一直和水鬼纠缠不清,眼下倒是没水气儿了,你看她干瘦枯焦得……”

明崇俨进堂后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被点到名,才开口道:

“哀皇后虽体格强健,却精气虚弱,自被水鬼上身,整个人神魂裂析,创痛巨大。那水鬼前番托体的宫婢阿邢死去之后,她才渐渐缓和。以臣看来,哀后陪陪葬恭陵的时机已过,不可挽回了。邢氏代替哀后本体,入葬后冢,也是天意安排。只怕那一番阴差阳错之下,水鬼也被封进冢穴,又有皇后礼器镇压,保持现状才是最佳。若再征夫发冢,反容易泄露走失怨鬼……”

“嗯,我也没打算把阿裴尸身再葬进恭陵,不够折腾的。”天后冷冰冰地凝视着秋千,“原想赐死以后,随便找个佛寺停几天,念几卷经超度完,一烧了事。可这两天阿奴又身上不太好,听她言语,似乎原先害她的那水鬼,还在作祟。上次差点得手,还是秋千救了阿奴。秋千要是死了,下次谁救我女呢……”

“禀天后,虽然如此,裴氏也不可留在太平公主近内。”明崇俨警告,“她与水鬼如何纠结缠绕,尚属不明,又或会将别番邪祟也牵引过来,再次妨害贵人。此女命格甚奇,非同常理,远避之为吉。”

秋千已听呆了,伏地抬着脸,遥遥凝望天后,心乱如麻,理不出一丝头绪。她到底是必死无疑,还是尚有一线生机呢?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