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旮旯屯

我当时犹豫都没犹豫,断然拒绝了她。我和孟丽华不欢而散。第二天她打不通我的手机,就拼命给我打传呼。我就是不回话。

最近,清江省传出一条重大新闻,高远调K省任省长。

据说高远走时很低调,有人说甚至有些悲壮。对老百姓来说,都无所谓,不过是从清江电视台的新闻中转到了K省的新闻中,卫星电视看起来真方便,高远的音容笑貌还是那么亲切,倒是高远本人的表情多了几分凝重。我感到高远的变化是蛮大的。他的讲话里关于反腐败的话多了,而且还很强硬。高远说:“一旦发现腐败,不管是谁,坚决拿下。”

他到基层考察的镜头多了,开会的镜头少了。我能感到“李张大案”在高远的内心深处,曾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那副黑色眼镜框内的镜片仿佛又多了几圈年轮,那镜片后的目光又茫然了许多,这目光仿佛永远也聚不到一起了。发散得若阳光一样弥漫,这是政治家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必须经过长期的政治生活才能形成。

起初我遇到这种目光时感到领袖般的关怀和温暖。张国昌将我第一次介绍给高远时就是这种感觉。那时的高远是东州市委书记,他握着我的手,眼睛看着我,目光却弥漫了我的全身。

“雷默,跟着国昌好好干。”高远慈祥地说。

我听了这话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浑身充满了力量。然后,高书记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手帕往里吐了两下,又叠起黑色的手帕揣回口袋里。东州官场的人都知道这是高书记的习惯性动作,即使是在常委会上,也照吐不误。只有拜见旮旯屯老支书徐友亮除外。

徐友亮老爷子可是东州地面上的传奇人物,解放初期旮旯屯是东州地区最穷的村子,穷到什么程度呢?当时有人开玩笑说,连耗子到旮旯屯转一圈都流着眼泪走了。高远就出生在旮旯屯。高远出生那天他妈难产,生下他后就大出血死了。高远十岁那年,他爸给村里修路炸山被哑炮崩死了,高远成了孤儿,被村支书徐友亮收为义子。

老徐头有五个儿子,但是全家有一口饭也要给高远吃。高远也很争气,书念得好,先是被老徐头送走当了兵,改革开放初复员回村,被老支书提拔为旮旯屯大队大队长。老支书是穷怕了的人,他知道旮旯屯的父老乡亲要翻身过好日子,先得朝里有人,自己的五个儿子不争气,只有高远是个好苗苗。

当时,旮旯屯的山上有的是狐狸,狐狸皮是个宝儿,老支书带领村里人从山上抓来狐狸人工喂养,渐渐形成规模。一次偶然的机会,老支书的大儿子从黑水河里打了一网鱼,小孙子淘气把一条活鱼扔给了狐狸,没想到狐狸吃鱼比吃老鼠、山鸡还香。于是老支书经常喂自家狐狸鱼吃,结果吃鱼的狐狸浑身毛色光滑透亮,从此老支书找到一条养狐狸的绝招,这绝招越研究越精透,旮旯屯很快就富了起来。

在旮旯屯,徐友亮就是上帝。父老兄弟都控制在他的掌股之中,他用狐狸换了高远一个好的前程,高远从乡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一路升上去,徐友亮也营建了一个从乡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的巨大关系网,这张网甚至营建到了北京城。徐友亮也不知不觉中成了东州市的泰斗,人送雅号“徐伯”。

现在,旮旯屯的人富了,五个儿子给老爷子盖了小别墅,家家住进了小楼。但老支书还是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土坯房子里。五十岁的时候,老伴儿因宫颈癌去世了。三十年没续弦。前两年高远给撮合了一位小学教师,就是年龄相差太多,女教师还不到五十岁,离婚,身边带有一女,已经十七岁了。老爷子自从娶了女教师,精神头儿好了,人也显得年轻了,主动携妻搬进了小别墅。

应该说,在东州地面上,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没有得到过徐伯帮助的人少,徐伯也愿意帮助这些人,他觉得自己是养狐狸起家的,知道官场的习性,常言道,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

不过女教师嫁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可不是因为爱他,而是要利用老爷子在东州官场上的威望,送女儿出国留学。老爷子满足了女教师的愿望,送女儿去了澳大利亚。一切都进展得顺利,只是有一件事遇到了麻烦。女教师要求老爷子给女儿往澳大利亚汇去二十万美金的生活费。汇款的数目太大了,直接汇到澳大利亚不可能,只能通过银行变通。

一天上午,老爷子亲自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让我通知张国昌到旮旯屯去一趟,我和张市长到旮旯屯时,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女教师,她在小别墅前迎接张市长,见了张国昌很尴尬地笑了笑,两个人便进了屋。

我没跟进去,我和司机李亮坐在车里,小别墅周围有高大的院墙,院内种了很多花草树木,真是个幽静的住处。

张国昌从老爷子家出来,直接回了市政府。张市长一进办公室就让我喊林大勇,又亲自给市人民银行行长打了电话,徐老爷子的事全权交给林大勇办。

事后,林大勇对我感叹道:“这老爷子真他妈的有钱。”

就因为我陪张国昌去了几趟旮旯屯,给我惹了一身的麻烦。张国昌被双规后不久,省纪委的人把我带到了黑水河会所,他们问我去没去过徐友亮家?

“去过。”我毫不隐讳地说。

说实在的,我陪张国昌去过好几次徐老爷子家,特别是过年过节,东州官场上有头有脸的没有不去看望他的。

“你什么时候去过徐友亮家?”省纪委的人继续问。

我就是想不起来是哪月哪日去的了。我只好说:“过年过节都去过。”

“除了过年过节以外去过吗?”

“平时工作太忙,谁会刻意记这些事,实在想不起来了。”我故意打马虎眼说。

当时省纪委的人见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只好说:“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通知组织。” 我从黑水河会所回来的当天深夜,就接到孟丽华打来的电话,她神神秘秘地说:“雷默,我在你家楼下呢。你出来一趟,我有急事找你。”

杨娜知道没好事,不让我去。我镇定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穿上衣服便下了楼。

孟丽华坐在一辆白色本田车里。我一上车,她二话没说开车就走。我也不问,任由她开车去哪儿。后来她把车停在她家楼下。我随她上了楼。

“雷默,省纪委的人问过你去过徐伯家的事了吗?”在她家,她问我。

我听后心里很吃惊,心想,她怎么知道的呢?这说明有人给孟丽华通风报信。我只好承认省纪委的人问过。

“你是怎么回答的?”孟丽华步步紧逼地问。

“我说想不起来了。”

孟丽华当时就急了,“雷默,你回答问题也不动动脑子,你怎么能想不起来呢?你应该说知道,你说知道对你大哥有利。”她情绪有些激动。

我看着孟丽华激动的表情心里生出一股寒气。接着她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雷默,你明天就去省纪委,告诉他们你想起来了,你和司机一起去的。”

我当时犹豫都没犹豫,断然拒绝了她。我和孟丽华不欢而散。第二天她打不通我的手机,就拼命给我打传呼。我就是不回话。

后来孟丽华实在找不到我,只好给杨娜打电话,“杨娜,我昨晚想了一夜,雷默做得对,去找省纪委的人翻供不好。算了吧,杨娜,你告诉雷默,我不为难他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省反贪局又找我,一男一女两名检察官又问这件事。

“省纪委已经找过我,我都说明白了。”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对省纪委怎么说的?”男检察官冷漠地问。

“这件事我想不起来了。”我继续打马虎眼。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吗?”女检察官接着问。

“还是想不起来。”我一根筋地说。

两名检察官就不厌其烦地让我想。三个小时过去了,男检察官不耐烦了,“雷默,你想不想救你们领导?”他提示道。

“想啊!”我心里一动,脱口回答。

“那你就应该想起这件事。这件事你想起来对你领导有利。”

我听后心里一惊,心想,男检察官跟孟丽华说的一样,便也明白了大概。只好承认想起来了。

“是哪月哪天几时去的?”男检察官接着问。

这我可实在记不起来了。只好根据季节大概编了个日子。

“张国昌手里拿了什么?”男检察官又问。

我一下子又蒙了,我只好说忘了。

“是大皮包,还是牛皮纸袋?”男检察官提示我说。

“是手提包。”我顺着他的口气说。

省反贪局找完我以后,按我和张国昌的口供去徐老爷子家核实。那天徐老爷子心情特别不好。爱妻骑自行车回家不小心与一个小痞子撞了车,结果小痞子不讲理动手打了人,把女教师的头打破了,住进了医院。徐友亮正在对市公安局局长发火,省反贪局的人不巧赶上了。老爷子也是倚老卖老,双方话不投机,老爷子抡起拐杖便打,硬把省反贪局的人打了出去。 在东州,特别是在官场,没有人愿意得罪东州的这位老泰斗。后来无论是省纪委还是省反贪局,没有人再找过徐伯。省长高远也说过话,徐伯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别再打扰老爷子了,由他去吧。

不过纸里包不住火,孟丽华被捕后,张国昌再也顶不住了,这件事也真相大白。原来张国昌将市政府奖励外商的钱扣了二十万美元充做赌资,案发后,他想起徐伯为女儿往澳大利亚汇了二十万美金,事情是求自己一手办的,他便想移花接木,说这笔钱给了徐伯。张国昌可谓机关算尽,终没有逃脱法网。

张国昌死后,很长时间我身上都有一种像鬼一样的东西缠着,我知道这大概就是心魔。心魔一旦形成,便会在心中像风暴一样升腾。所有的结果都缘于诱因,这诱因却缘于人的两面性,善的和恶的、人性的和兽性的。一旦人的兽性把人性踩在脚下兽性就统治了人的灵魂。不过,每当人的兽性复发向前走时,人性都会不住地喊,停下来,停下来。凡是能停下来的人都不会对内心即兴的疯狂不作抵抗,凡是停不下来的人都是那种对各种欲望顶礼膜拜的人。内心的冲动服务于灵魂深处的燃烧,我们却不能不保持人性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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