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文水绤

“阿延!”

人群一阵惊慌,阿浪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扶住长孙延,扳过他脸,不由得眼前一黑。

刚才还苍白秀气的面容,如今肌理到处泛起青紫色,嘴唇咽喉在他注视之下慢慢肿胀起来,呼吸困难。长孙延伸手去抓自己脖颈,痛苦万状:

“救……救……喘……”

阿浪拔出腰间小刀子,试图划开些肿胀给他放点血,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因为长孙延的脸面颈子整个都在肿胀青紫,很快没了人形。

他只能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阿延,听着他的痛苦哀嚎,看着他一点点死去,感知着他的温热在这世间一分一分消失。

蓝天无声,群山壮阔,陇上西北的峰峦永远那么冷峻峭拔,就连披覆的绿装都是暗墨深晦的颜色。他们就在九嵕山下。那一对呕心沥开创大唐基业、青史流芳的帝后夫妇,静卧在距此很近的山腹玄宫中,注视他们的外孙在眼前哭哽死亡。

身边人群如何奔走呼喊、忙乱施救,都象傀儡戏皮幕上乱动的剪影,离阿浪遥远而无稽。他忽然想起,多少年前,也是在深山密林里,那是云雾缭绕、烟气笼白的山南之麓,他和阿延跑累了,仰倒在草丛间,冷嘲热讽笑骂讥评。他半真半假说过的那话:

“……要是我必须得亲手杀人,能让我下手之前稍微犹豫一下的,这世上也就你一个了……”

一年多以前,他和阿延大吵以后摔门而去,当时也想起过这话,冷笑着只说“再没有了!”然后这一天……

这一天后,今生今世,永远不用再考虑犹豫。

“赵国公这是中毒了吧……快灌点水看能解毒吗……”

不能的。阿延中的是和刑徒营守卫一样的蓝毒,无药可救。阿浪冷静下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怀中人断气。

中蓝毒殒命的,还不止长孙延一人。阿浪背起新赵国公的尸体,一群人踏上回陵署的山路,刚转过山角,就听到呜咽声。

阎立本也咽了气,尸首一样肿胀青紫,几乎与长孙延同时撒手人寰。

别人都怕这毒药厉害,不敢碰触两具尸首,怎么说都不行。末了阿浪将二位死者叠躺在步辇上,自己抬起一端,叫喊几声,终于有个阎家忠仆肯过来帮手,与阿浪二人合力,将死者抬下山道,又找了车拉回陵署。

走到半路,东宫家令阎庄已闻讯赶到,悲痛难耐,抱住叔父尸身放声大哭。长孙延的随侍家人也哭个不住,阿浪沉着气劝住他们,先把人运回陵署妥善安置。

一个新任国公、天子外甥,一个前中书令三朝老臣,在陵山上双双暴毙,料想又将掀起泼天巨浪。还在陵署内的霍王李元轨、周国公武敏之、明崇俨等人都过来看视辞拜,阿浪躲远一点,只见阎庄答了礼,直奔霍王而去:

“家叔死不瞑目!眼下诸人,以大王份位最尊,阎庄只求大王做主,查明真相,不要让下毒凶手逍遥法外!”

“下毒凶手?”霍王捻须沉吟,“阎家令能断定,老相是在陵署被人故意毒杀的?”

“家叔年老体衰,或有意外。可赵国公如此年轻健壮,二人竟同时过世,症状又如此一致,难道不是中了同一种毒药?”向来沉稳的阎庄此时眼睛都红了,声如洪钟,“不但是被毒杀,阎庄敢以性命赌誓,就是在今早的宴席上中的毒!”

其实阿浪也这么想。他听狄仁杰说过刑徒营那些守卫的死状和毒理判断,那种死后令人全身呈蓝紫色的毒药,吃下后并无异状,大概要过两三个时辰才能发作。算算时间,早上那顿“红羊枝杖”宴席最为可疑。

李元轨沉吟道:“今早的宴席,我等都与阎令公、赵国公同案进食,却无异样……若真如阎家令所述,那应该是一样吃食被投了毒,而这样吃食,只有阎令和赵国公吃了,别人没动过。”

阿浪想了下,马上想起阎立本指着索要的那两只羊眼睛。

阎立本曾经是昭陵常客,他爱吃这一口,陵署的老工役应该有人记得。如果想在多人同食的宴席上精准投毒,羊眼是个好选择。而阿延……他……就是运气太坏……吧……

霍王似也想到了这一点,命人去陵署厨房传下人工役,又命搜查今早宴席剩下的食物器具。一顿鸡飞狗跳审问下来,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人人当然都拼命否认自己与下毒有关。不过厨子却呈交了一件异物:

“这盐筒,不是俺们厨房里的。早上撤席,和碗箸一起端回了厨房……俺们以为是哪位贵官讲究,带了路菜过来,吃红羊时拿出来撒盐,然后忘了收……这盐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没急着送回……”

一见漆盘里那具羊角盐筒,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武敏之。

“怎么了?”武皇后侄子顿时发作,“对,我早上递了一个盐筒给阎老相,可谁能证明就是这个?就算是,这玩意当时本来就在食**,就放在我手边!我就顺手拿起来递过去,做好事而已,怎么……”

“周国公稍安勿躁。”霍王伸手示意,“先查明这角筒里是否装有毒药,才好说别的——陵上有仵作么?叫来验尸,再去找只鸡或者狗来……”

他一一吩咐,俨然接管了陵署。武敏之倒没抗议,他明显心烦意乱六神不定。一身仙风道骨的明崇俨此时走上前,向羊角盐筒伸手:

“可先给某一观?”

道师炼丹,常与各类药物打交道,对毒药应该也熟。霍王并无异议,由着明崇俨拿过角筒,往手心倒些盐粒出来,先仔细观察,再伸舌舔品尝。

阿浪离得远,看不清他手心上的物事,只见明崇俨轻舔一下,便耸起长眉,向李元轨点一点头。

此时夕阳斜射,又快要天黑了。明崇俨举着盐筒,逆着光线细看蒙在筒口的一层粗网布,又是一皱眉,移到霍王身边,指给他看布面。

霍王眯着眼睛看毕,与明崇俨低声交谈几句,转向武敏之,客客气气地道:

“这样吧,天色也晚了,各人都先回客舍休息,谁也别出门。元轨现就起草禀牒,命人连夜送往京师。卜陵的差使再往后推几日,让明师养足精神,才好望气。等长安或洛阳的敕旨过来,我等遵旨行事。”

这话本来挑不出什么毛病,武敏之却冷笑一声:

“明仙师看出了什么玄机,不妨明言。你只和霍王私下交谈,让人怀疑二位想隐瞒构陷什么呢!”

明崇俨一笑,并不和他置气:

“周国公言重了。这角筒里盛装的,是否毒药,崇俨还不能判定,但绝非寻常盐末。而蒙住筒口的粗麻……周国公自己细瞧,也该认得。”

他大大方方地把角筒递给武敏之,后者接过来,有样学样眯眼观察,脸上渐渐变色:

“这……这是……闻水细?”

阿浪没听说过“闻水细”是啥,却见太子家令阎庄猛地站直身子,瞪视武敏之,双眼几欲喷火。

“好啊!”武敏之比他还激动,“果然是有人成心栽赃陷害我家,功夫还做得挺足!这也太无稽了,我要想弄死阎老头子和长孙家那小子,还用得着下毒?天后——”

“周国公!”霍王一声断喝,“不必说了!小心失言!种种情由,我等必禀公上奏,你我诸人一起在陵署等圣谕便是!”

五十多岁的老皇叔拿起架子,威慑力十足,很够震住场子。武敏之终于闭了嘴,转身回自己住地,走前把他的‘投毒证据’交还霍王——所以那“闻水细”究竟是什么?

等到阎庄指挥自己和长孙两家下人,先简易将两位死者入殓,阿浪才逮到机会问他。太子家令满脸悲痛疲惫,坐在胡**一边喝水一边回答:

“文水绤,就是一种粗麻葛布,夏日宫中常用来做单衣穿……并不算贵重奢侈,只是织布时稍花心思,有些地方故意多加续麻线,经纬纹路形成微微突出的‘并’字,不留意几乎看不出来……这是当今天后原籍并州文水县的特产土贡,所以叫‘文水绤’,粗布那个‘绤’。”

“是一种粗布啊?”阿浪明白了,“就是毒药筒上蒙的布,是从武……敏之老家来的?”

“也是,也不是。”阎庄叹口气,“五年之前,二圣衣锦还乡,行幸并州。文水人进奉此绤,二圣大悦,以麻葛织造不害女工,可示天下以俭德,下诏宫内凡可粗使处,皆用此布。天后也常以此布赏赐皇亲国戚、王子公主、外戚贵家,以示不忘桑梓。文水是个小县,这种土布本来产量不多,自成专贡,当地严加控制机工,外人极难得到……”

“原来如此!”阿浪叫道,“如今昭陵上,也就武敏之可能有这种贡布了!他往角筒里装毒盐的时候,随手找了身边一块麻布,剪一角蒙上去……”

“嘘!”阎庄喝止他,“你别胡猜乱想到处去说!一切听霍王安排!”

好的,好的,我不说话,一切听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安排。

阿浪带着满肚子冷笑走开,阎庄也没功夫再理他。此时夜色已深,阿浪瞅人不留心,抄了把割刀藏在袖中,闪出西院。

陵署其它地方他不认得,武敏之一行居住的客舍东院,经过这几天折腾,他早就辨明方向位置。东院依陵山而建,正屋背后就是长满柏树的山坡,黑夜里绕行过去不难。

没费太多力气,乔装改扮的面貌和假肚子也没给他添多少麻烦,阿浪爬山穿林,悄无声息上了武敏之住的客舍房顶。

下面院内守卫不少,人来人往耳目众多,他孤身一人,想从地面靠近周国公不可能。房顶却没人留意,阿浪伏下身子,轻轻搬开几块瓦片,露出一点破洞,下面透上微弱灯光。

他怕被院里的人瞧见,赶紧把脸凑到破洞上堵住灯光,向内一看,他的估测没错,这正是武敏之的卧室。

武敏之盘膝坐在睡**,正破口骂人。床边围跪三人,看打扮都是随从仆役,低着头听骂。阿浪也听了几句,没什么有用的,不过是骄贵外戚自觉受了委屈,乱发脾气而已。

他会等到武敏之骂累了,把身边人都轰出去,吹灯睡觉。他会等到后半夜,院里守卫都困倦疲惫,武敏之也睡熟,然后跳进房内,取了这狗贼的首级。

父母的仇,他还没法报复。毒杀阿延的凶手,他不会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过。

“……霍王和明崇俨,他两个明明是要打算联手陷害我!一个破羊角筒,能当什么证据!我就递了一把,盐还是死老头子自己撒的!要说凶手,阎立本才是杀那个长孙什么国公的凶手!这不明摆着!”

武敏之也骂得累了,停下来喘口长气。一个仆役陪着笑道:“确实明摆着,只可恨阎老头子把自己也坑死了,不然这案子都不用查……”

“他死了又怎么样!他先杀人后死,罪名还是甩不掉!”武敏之恨恨接口,大概自己想想也觉得说不过去,又转脸道:

“上官,你就说这信该怎么写,才容易让二圣相信霍王与宗室勾结、成心陷害我?”

床边三人中,一人身形极瘦小,阿浪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他的幞头肩膀,但已觉眼熟。武敏之一声“上官”,他恍然认出,那是穿着男装的上官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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